阎应元这座祠庙,确实是“奉旨准建”的,理论上来说,谁都可以上祭,自然也包括咱们的辅政王,可是——
第一,不能把“准建”当成“敕建”。
打个不大恰当的譬喻,所谓“准建”,不过是说,给你发张营业执照,从此之后,你可以合法经营啦——较之“敕建”,二者区别之大,犹如民营加油站之于“三桶油”。
政府总理视察“三桶油”,天经地义;可是,跑进路边一个小小的民营加油站,想干什么呢?
第二,一定要了解这个“准建”的背景。
当年,江阴城破之后,屠戮极惨,几乎到了老少无遗的地步,打那儿之后,整个江阴地区,都对清廷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不出仕,不应举,以为沉默的抗议,朝廷百般劝诱,皆无如其何。
直到乾隆二十四年,高宗下旨,准为阎应元在江阴修祠,这个中央、地方尴尬对峙的局面,才算告一段落。
某种意义上,朝廷的这个“准建”,是被迫的,究其竟,只是给对峙双方搭了一个台阶——好了,各退一步,别再犟下去了!
说的再明白些,这座小小的祠庙,对于朝廷和江阴来说,仅仅是一个和解的由头——事实上,即便没有这座祠庙,双方也不可能永远对峙下去,问题只在于,选择一个什么双方都能够接受的由头来“破局”罢了。
“准建”归“准建”,一切工费,包括日后的维护,都不是出自公帑,而是出自“公所”——即由地方士绅集资。
当然,江阴富庶,小小一座祠庙,所费有限,并不在话下。
祠成之后,一百余年来,从来没有过任何官方的祭祀活动,只由守祠之人,年节之时,做简单的供祭。
实在也不晓得该如何做官方的、正式的祭祀——别的不说,单是这个祭文,就不晓得该怎么写?
来自民间的香火,也很单薄。
原因并不复杂,阎应元的身份、事迹,实在太过敏感了,人们会不由自主的自我设限——我去祭奠阎丽亨,会不会被人说成“心怀前朝”?如是,虽然台面上不会有人以此相责,可是,背地里,官府会不会因此而给我穿小鞋?“心怀前朝”的印象一旦坐实了,出仕什么的,更是完全不用指望了。
所以,这座祠庙,对于朝廷和江阴来说,都仅仅是一个摆设。
现在,辅政王——位在诸王之上、国朝第一人——要替阎丽亨上祭了!
这个,这个——
殿内不止一人,感觉自己的三观有些不大稳当了!
辅政王说他“受阎丽亨惠甚重”——确实,辅政王和杨侧福晋,是在这座祠庙中相遇的,可是,把这桩姻缘,算成阎应元的功劳,是不是太勉强了些?
又说什么“没有他的庇佑,轩军从长毛手中克复江阴,也未必就能收功如斯之速”——辅政王一向讲究西学,什么时候信了这套冥冥渺渺的东西?
有人甚至暗自嘀咕:就算阎某人真的“灵验”,是不是肯保佑大清兵打长毛,怕也难说的很吧?
嘿嘿。
但辅政王“请香”二字既出,何人敢磨磨蹭蹭?守祠的老人哆哆嗦嗦的点燃了三支香,交给县主簿,县主簿再恭恭敬敬的递到了辅政王的手上。
关卓凡接过来的时候,发现这个县主簿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
一众下属,退向两旁,关卓凡双手持香,缓步走到殿中央,转过身来,正面神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辅政王身上。
青烟袅袅,隐约明暗。
“后辈末学,辅政关氏,”关卓凡朗声说道,“谨以馨香一束,达诚申信,致祭于阎忠烈神将军灵前——”
辅政王一开口,就很有特色了:一是自称“后辈末学,辅政关氏”——自谦之余,自占身份;一是以“阎忠烈神将军”称呼阎应元。
高宗“准建”阎祠的同时,将江阴城守的三位主将——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分别赐谥“忠烈”、“烈愍”、“节愍”,陈明遇的“烈愍”、冯厚敦的“节愍”,尚多少有一层“惜其未识天命,议其梗化之非”的意味,但阎应元的“忠烈”,却是堂皇正大,无可挑剔,显示朝廷和解的诚意,确实是十足十的。
而“神将军”,则是民间对阎应元的称呼,辅政王将官方的谥号和民间的俗称,揉在一起,倒也别致。
“《尚书》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关卓凡声音清越,“卓凡则以为,于周则顽民,于殷则义士,固各为其主哉!”
各为自主?
这……
“当乙酉之时,胜国天下,亡于李闯,本朝入关讨贼,率土归仁,大人先生,熠耀景从!”
乙酉,即一六四五年;“胜国”,不是胜利之国,刚好相反,败亡之国才称“胜国”,也即本朝称前朝为“胜国”,隐含“为我所胜之国”之意。
至于“大人先生,熠耀景从”,讥讽的意味,就很重了。
“江阴,弹丸下邑;典史,微秩末吏,然忠烈神将军从新朝革命之余,为故国回天之举,奋臂于虮虱编氓之中,啸傲于江头片壤之上,独膏二十四万大军之斧钺,树立卓然,前后凡八十一日!其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百年之后,尤令人不能安坐——”
微微一顿,“我高宗纯皇帝读史至此,扼腕掩卷,怅然太息!”
这一段,“弹丸下邑”、“微秩末吏”、“虮虱编氓”、“江头片壤”,无不点明江阴抵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