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九年,唐帝国边陲交州,岭南安南都护府。
时节正值仲夏,午时过后,交趾城中热气升腾,味似瘴熏,如蒸如煮。城中街巷,人丁稀疏,污水淤积,地表坑凹,显是昨夜暴雨又至,尚未风干。几株败柳极像了彻夜未眠的兵卒,无精打采甩打着躯干,仿佛被上级扣了军饷似的怨气十足。雾霭沉浮,城东城西的市集甚是冷清,商民互市,亦或军士巡巷,皆只是三三两两,毫无人气儿;平时嬉闹于坊间的孩童,碰到这种三伏天,也只能疏懒于池塘边上,用泥洼洼的小手揪着鞭子,打着哈欠,倚着垂柳,吹着小风,懒得动弹。
整座城池甚为沉闷,好似渐渐沉入广袤湖水的废址一般。说来也怪,城东城西这般死寂,可这城北的西江巷却是天上地下,热闹得紧。
西江巷,名源于城西护城河西流江,此处东有驿馆,南达交州刺史府,北走直通城门,虽说不上什么繁华地段,每逢佳节也算得上是块拢人的地儿。直到五年前,天赐圣旨,大唐皇帝令,西江柜坊平地而起,都督府倾百万银两,大兴土木,所有居民被迫迁移,自此往后,方圆五里,再无百姓居住,城内的银号钱庄纷纷关闭,只此一家。自那起,整个安南十三州,乃至附近广、扈、姚、桂等岭南诸州的巨贾,纷纷涌入,互商于此的官家马队更是一年四季,从不断绝。每日自辰时起,西江柜坊门前的车马银箱如梭而至,达官名流络绎而来,始于清晨,晚约黄昏,整条巷子明光耀眼,华贵炫目,其盛况难以用辞藻形容。
柜坊大门朝东,酥风喷薄,大敞四开,门梁之顶高悬“和气生财”金镶巨匾,两株粗壮的大红酸矗立于外,高约一丈半,一左一右,高度恰好相当。金匾之下,一位长髯白发老翁长年驻足于商客伙计之间,格外地引人耳目,这老人神采奕奕,犹似壮年,腰杆挺拔,双足如根,左右来客拜访,无论对方尊卑贵贱,老人皆是拱手作揖,笑语相迎,脚下却是分寸不动。身后三十余名伙计围绕而行,疾步匆匆,恰巧与陈富错开,外人看上去,好似这些年轻小伙绕着老头打转,刻意嬉闹他似的。
此人名为陈富,今年六十有七,乃是都督长史府的主簿,同时也是这西江柜坊的主管。身为封疆大吏的近身家臣,陈富就是这西江柜坊的招牌,身后有大都督曲览,大都督长史陈卿嗣为其撑腰,方圆百里的商贾是无人不识,无人不尊,人称“笑面佛”。
相较陈富在这西江柜坊的至高地位,坊中三十几名忙前走后的伙计就显得平庸了,甚至有些庸俗碍眼,这其中自然包括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陈文若。
待门前最后一辆官架马车走后,尚未弱冠稚气犹存的陈文若随手将笔杆掷于砚前,掠起厚如小山的账簿,踩着猫步躲到陈富身后,阴阳怪气地贴耳说道:“富伯,春季安南十三州为大都督奉上的礼银我已备好查清,共计白银二十九万两,黄金五千两,不知父亲大人打算何时孝敬曲大都督他老人家?”
陈富终究是上了岁数,被这鬼机灵的大少爷一闹,不由得白胡子一哆嗦。待陈富缓过神,脸色并无变化,只是轻叹口气,眼角挂笑,转念又像个活佛似的说道:“少爷,这些钱两只属两税,谈何贿赂?”
“哦,竟是这样!”听惯了官腔的文若对陈富的回答甚是不满,理了一整天账下来,文若早已是腰酸头晕,正想找个下人舒舒气解解乏,他思前想去,决定拿陈富这个老家伙消遣消遣。
文若双手舒展向天,如释重负打了个哈欠,不屑一顾看着眼前神秘兮兮的老头,抖了抖黝黑纤弱的手腕,信手从账簿中抽出一册,无聊地假装翻阅着,念念有词道:“难不成又是朝廷机密?这朝廷机密可真是不少,只不过有些机密恐怕已是满城皆知了。”
“少爷,您这话是从何说起?”陈富音韵悠悠,眉微一蹙,支着小指,四根指头捋着胡子。
“依我大唐律,官身严禁涉商,违者死罪。”文若全身仰在交椅上,斜眼巴望着陈富表情,见陈富执意装傻,干脆了当道:“安南都护府大都督兼交州刺史曲览,借朝廷之名,私自下令封山开矿,驱逐山民,这是其罪一,其罪二,曲览私设西江柜坊,从中谋取暴利,远的不说,就说这账簿,单单安南十三州,仅此一季,两税就有近三十万两,堪比关中京畿地区。这账簿上面白纸黑字,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这些年下来,西江柜坊走了上百万两白银,上万两黄金,皆是泥牛入海,有进无出,我就是想问问富伯,你身为柜坊总管,执掌柜坊一切金银绢帛,对此却是不惊不乍,不闻不问,我等拆东补西,把这账目做得圆满,上缴朝廷,可这金银钱两却鬼使神差地没了,也当真是奇哉怪也!”
说罢,这陈富还是悠悠呵呵,眼角的皱纹缩成一条树纹,慢步走近,低头哈腰问道:“少爷恐怕还有话要说,这天干燥热的,可否容老奴为少爷先沏壶凉茶,以解暑闷?”
“随你。”文若翻着眼皮,抿了抿干燥嘴唇,心里着实佩服此人,想这陈富不愧是父亲和曲览身边倚重十几年的红人,论这察言观色,迂回婉转的能耐,就算自己学上个十年八载也未必能及其一二。
少顷后,陈富亲自为文若奉茶。二茶过后,陈富高举手腕,抚着胡须,双眼若隙,笑眯眯看着文若说道:“敢问少爷,此茶味道如何?”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