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写好名单亲自送给张居正后,回去将桌案上的急件快速处理完毕,就离开政事堂,到王崇古家中。
王崇古年近古稀,从兵部尚书任上转枢密副使,位居一品后可以干到七十——明年退休。自从朝廷改了告老章程之后,超过年龄的也不必装样子乞骸骨,没到年龄的也别动提前告老的心思:要是皇帝同意你没到年龄退休算“恩典”。
王崇古在三边吃了好多年沙子,多处关节风湿肿痛,最近几年入冬之后几乎失去行动能力,得到初夏方能缓解,因此这枢密副使算是挂职——干半年,歇半年。
张四维入阁后,王崇古有一段时间曾想告老。以他促成“俺答封贡”的突出贡献,皇帝没有不准的道理。却没想到变法大兴,国势大张,整个九边形势也随之大变,待塞罕坝会议之后,王崇古在枢密院可以保证“晋党”对明蒙关系的控制,因此就不能一走了之,耐着性子在任上熬年头。
早春时节,照例是王崇古在家休养的日子。因此张四维像进自己家一样,登堂入室,直入书房到了王崇古榻前。
王崇古正歪在那里看书,见即将总理大臣的外甥驾到,忙将书扔到一旁,摆手让给他捶腿的两个丫鬟退下。
张四维指着一个丫头道:“你先别走,给我倒杯茶再出去。”那丫头忙答应一声,从茶几上的竹套暖水瓶中倒出热水,新沏了一壶茶,这才行礼出门。
宋代,中国人已经发明了水银玻璃暖水瓶,而随着玻璃工艺的大发展,此物已经无限接近后世的玻璃暖瓶,只是价格昂贵,非一般家庭能用。
王崇古见张四维目视那暖水瓶,在榻上欠身坐起,唏嘘道:“皇上曾说,‘一发明则养人万计’,确非虚言。如今天下,千物新创,万利生发,吾辈若仍抱残守缺,两三代后则泯然众人矣。”
轻轻咳嗽两声,王崇古道:“如今‘晋人善守财’之名常见于报端,吾却常以此为忧。俺答封贡时,我们两边做买卖,获利非小。如今九边榷市多如牛毛,当年没有路子的蒙人好多直入内地行商——其利何止少了十倍。”
叹了口气,王崇古脸现复杂难明之色,轻声道:“没想到,皇上年纪轻轻,却圣谟深远,卓性果决。仅以一图们汗的人头,就敢毫不犹豫召开塞罕坝之会,而且恩威并施,解开了中原与北方千年难解的题,此种心胸,真令人瞠乎其后,望尘莫及!”
张四维脸上微微变色,目视王崇古,欲言又止。王崇古抬头看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张四维斟酌着语言,点头道:“舅舅说的是。皇上之能天授之也,最善借势。塞罕坝之会前,我也没有想到,其他蒙酋能那么听话。”
王崇古像上不来气似的,重重的喘了两口,笑骂道:“图们汗毕竟是黄金血脉,察哈尔汗庭虽然只剩个空架子,余威犹存。日本才可笑哩,凌云翼就在九州打了一土豪,竟然得了平国之功——他娘的,这谁能想到!”
张四维看着王崇古眼睛里流露出近乎不加掩饰的嫉妒,又见他花白的头发和脸颊眼角已经出现了老人斑,心中暗道:“舅舅老了,老而且贪心。”
嘴上笑道:“若说这几年国朝往外打的这些仗,还是马芳在西域打的那些——一点点杀过去,光城就屠了六座,一直到他病死了,这汉唐故土也没全打下来。”
王崇古听了,轻轻击案道:“可是啊,马革裹尸而还,以复轮台之功得封王爵之赏——大丈夫当如是!”又长叹一声道,“谁能想到,‘马王爷’的外号如此好口彩也!”
说完,王崇古发觉自己心情有些激荡,拍着自己的老寒腿苦笑道:“每想起马芳、龚显、凌云翼等辈王侯之赏轻取,老夫就觉得自己早生了十年。逢此盛世,不得大功显爵,就是大损失啊!”
“尤其是马芳、龚显,武夫耳!在吾驾前,战战兢兢不敢高声大语,如今你看他!”
张四维见他絮絮叨叨,仍不问自己来意,终于忍耐不住道:“舅舅,外甥此来,是有事求教。”
王崇古已经有些混浊的眼睛里神光一闪而逝,随即微笑道:“嗯,我早知你必有难决之事,否则不会未等散值就跑过来——这两年你这样做还是头一回。”
张四维比王崇古仅小十一岁,如今已近花甲之年,听了舅舅的调侃,老脸微微一红。随即岔开话题,将今天上午的事儿讲了。
王崇古面色严肃,又细细问了张居正说话时的神态,连王国光、潘晟的反应也问到了。
等张四维讲完,他沉吟一下方道:“此前,宫内有何消息?”
张四维低声道:“前些天皇上在养心殿因‘密云盗掘案’召见王之垣等,潘晟也在——听说,当日潘晟自请留对。”
王崇古闻言,眉头紧锁,慨叹道:“你当日就应该来此与我商量——阁臣自请留对,非同小可,你当日就没有些揣测?”
张四维道:“外甥当时以为,圣心早就默定我接张居正,潘晟留对未必为此。”
王崇古目视他道:“你呀!唉——要不你做个副相也挺好,把住汉蒙这块做上几年,也是铁打的富贵。”说完,恨铁不成钢一般,苦笑不已。
张四维脸色涨红,对王崇古道:“舅舅以为,张居正今日所为,是潘晟说动皇上,试探于我?”
王崇古道:“更有何因?”
“若不出吾所料,潘晟当日必然知道张居正得了绝症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