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醒后的当晚,李斯来到御书房觐见嬴政,看着嬴政问询的目光,他只是长吁一声:“人心之变,何至如此!”
嬴政开口疑问道:“他没开口?”
“开口与没有开口无异。他只是说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与谋。”李斯的心,真的不是滋味。同门师兄弟一场,韩非却待他如路人,冷冰冰的。
嬴政眉头紧皱:“是吗?他真的就这么不愿意为大秦效力,一心要吊死在韩国那颗朽木上?”
“罢了”,嬴政长叹一声,“洗尘宴上孤王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否则,他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违抗了我的意志,任何人都惟有死路一条。”
三天之后,为韩非洗尘的国宴终于举行了。
嬴政历来厌恶繁文缛节,为一士而行国宴,可谓前所未有。
当日,秦国身在咸阳的大臣悉数出席,济济一堂。韩非座案与秦王嬴政遥遥相对,是至尊国宾位置。
韩非还是那一身老式韩服,粗麻蓝布大袍,一顶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
秦国官风朴实,大臣常衣原本保持着粗简朴素之风。然而今天却是不同,素有敬士国风的秦国大臣们都将最为郑重的功勋冠服穿戴在身,以显示对大贤入秦的最高敬意,整个大殿煌煌华彩。
如此比照之下,韩非再次鸡立鹤群,格格不入。
虽然如此,嬴政还是装作一副浑然无觉的样子,精神焕发的主持着国宴,处处表现出一位君王对贤臣的最大恭敬。
诸般礼数一过,嬴政起身走到韩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烛照黑暗,必将光耀史册。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赐教于嬴政。”
韩非目光一阵闪烁,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诵之声便在殿中荡开:“韩非治学,十年成书,正本未传天下,唯赠秦王。秦国若能依商君秦法为本,三治合一,广行法治于天下,三代以上,则我民万幸,法家万幸,华夏万幸!”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怀天下,嬴政谨受教。”
“韩子心怀天下!”举殿一声欢呼,开始的些许尴尬一扫而去。
长平大战之后,秦人的天下情怀日渐凝成风气,评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时的唯才是重演变为胸襟才具并重了。
战国之世名士辈出,身具大才,但是其心囚于本国偏见的,亦大有人在。具体的代表主要是:楚国屈原,赵国廉颇、蔺相如,齐国鲁仲连、田单,魏国的毛公、薛公。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等。
身具大才的同时是否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实上成为名士是否能够真正摒弃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选择天下功业的精神根基。
当然,依据千百年的尚忠传统,秦人也极其推崇这些忠于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但是,百年强盛之后,秦国朝野已经日渐清晰且坚定地以天下为己任,自然更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进秦国。
明乎于此,秦国大臣们不计韩非的种种寡合,骤然为韩非感奋欢呼,便不足为奇了。
“韩子与秦王神交,为大秦帝国的未来!干!”尉缭兴奋地举起了大爵。
“足下此言差矣!韩非不识秦王,唯识秦政。”韩非冷冷的吐出一句。
“秦政秦王,原本一体,韩子谐趣!”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贾一句笑语补上,大殿的倏忽惊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声中和谐起来,略显难堪的尉缭也连连点头。
不料,韩非的冷峻吟诵又突兀的响起:“韩非自有本心,无须姚贾以邦交辞令混淆!”
虽然只是一句,但是整个大殿却骤然宁静了下来,大臣们的目光一齐聚向了韩非。
以天下公认的礼仪,韩非此举大大失礼,不识人敬。名士大家如此计较,不惜给好心圆场的人如此难堪,秦国大臣们不由的惊诧。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秦王嬴政站在对面,一脸笑意的遥遥拱手。
“说难。”韩非淡淡的吐出两字。
“但怀坦诚,说之何难?”秦王拍案大笑道。
“韩非有一请求,恳请秦王缓下迈向韩国的铁蹄,存韩图赵。”
“韩子之言,大失风范!岂能以一己之私而让他国蒙难?”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个拍案起身。
现下的赵国虽然一战败于长平,国力大衰,看似岌岌可危,软弱可捏。但是烂船还有三车钉,国内还有名将李牧和赵嘉支撑,瘟虎岂可看作病猫,临死反扑会是秦国实力大损。
“少安毋躁。”秦王嬴政突然插断,开口疑问道:“为何?韩非先生应该明白大秦远交近攻的战略。我虽是秦王,却不能因一人之言而废秦国百年之梦!”
“赵国长平新败,四十万男儿被大秦武安君白起坑杀,国内几无可战之兵,正可趁势而下。韩国弱小,仍可凑出十万甲兵,虽然难挡大秦兵锋,但拼死之下,也能让秦国齿冷。我只求韩国能像卫国那样,宗庙得以保存。”
嬴政大笑着离案起身,走到韩非案前深深一躬:“先生入秦初谋,即显铮铮本色,嬴政谨受教。”
韩非见状,一时竟愣怔无话。他没有想到秦王会是这般应对。
便在此时,秦王转身高声道:“今日大宴到此,诸位各司其事,长史代本王礼送先生。”
说罢又对韩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径自转身大步离去。
一场前所未有的敬士国宴,就这般草草的告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