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送客,肖玫踉踉跄跄搀着谢婧舫出门,自个儿倒先趴在石狮子上胡言乱语,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又是那个天杀的负心汉,早早地弃了她走了。
禾全听着一耳朵见不像话,连拖带请,好容易给送上了车,回头正踅摸谢婧舫。
小姑娘喝得不少,迷迷糊糊的,还对辜廷闻的致谢大气地挥挥手:“多大事儿,辜先生客气了,任胭是我师傅,应该的。”
辜廷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说的多谢,谢小姐应该明白!”
不知道如何就戳中了她的心事,谢婧舫抱着连身裙蹲地上就哭:“我也怕疼啊,到现在都能梦见有人跟我身上扎洞,吓死我了,可是要是她受伤了,我真的要疼死……”
哭得睫毛都湿了,还收不住声。
辜廷闻欠身,将手帕递给她:“对不住,谢小姐。”
谢婧舫夺过手帕,撕心裂肺地擤了鼻涕,接茬哭:“我喜欢她,可我又没别的想法,只搁在心里又不同你抢人,做什么来威胁我……”
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在高门里长大,并非不谙世事,越想越伤心,索性腿一抻,赖地上不动弹了。
声儿振聋发聩,任胭硬生生被吵醒,扶着桌子凳子走到外头,扒门框看见了就护短:“辜廷闻,你凭什么欺负我徒弟!”
醉酒的师徒俩没一个好对付,辜廷闻招手叫禾全来请人,谢婧舫还不依不饶地扽他的长裤:“你要是敢同她言语,我,我……”
也没个所以然,瞠着水汪汪的眼睛接茬回夜色里想如何吓唬人去了。
门边的任师傅脸发红,眼神都是虚的,却还能认人:“廷闻——”
他鲜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兴致顿起,多瞧了几眼:“还好吗?”
“脑瓜子有些发胀。”她抱着头,偎进他怀里,一磕一磕的。
他笑,抱着她坐上沙发,喂过水替她揉一揉:“难受吗?”
“难受。”
声儿软软的,有些笑意,一时间叫他也辨不清她是真的不舒服,还是故意玩闹。
任胭顺着他的手臂滑到了他的腿上,不安地翻动俩下,抱紧了他的腰:“廷闻,我开了馆子了!”
“是吗?”他装作不知道,哄她高兴。
“是啊。”她斩钉截铁地点头,“文书证明都在外头摆着呢,你明儿出门就能看见了,终于成事了,真好啊!”
“是,真好。”
他低头看着她。
长辫子被她拱得炸开,毛团子似的伏在膝盖上,他一下一下地给顺平坦,却听她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可是,真的好难啊,好难!”
她活得多不容易,没人比他更清楚。
一趟趟地在工会和农商科往返,碰冷脸她不怵,可就怕软钉子,车轱辘似的场面话,遥遥无期。
颓丧和愤怒几乎绵延了一个月,他更担心她不堪重负。
后来连住在府学胡同的女同事都忍不住相劝,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帮帮自个儿的未婚妻理所应当,谁还能应这事儿挑任胭的毛病吗?
他倒是能讲几句话,可任胭开门立户的路若打甫一开始就名不正言不顺,往后只会越走越艰难,任何人都不能陷她于此,包括他。
作为伴侣,他更懂她,懂她的志向和抱负。
所以她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失陷暴风骤雨,再心疼也只能看着。
好在,她最后冲破阻碍和世俗,如今柳暗花明,一飞冲天。
那日她说一见钟情,大约他也有这么点意思。
天桥底下,她求活的眼神叫他心悸;鸿雉堂里,唇枪舌剑挤兑别人,他觉得有趣,就这么一里一里上了心。
当日被父亲的人伏击,万种去处,偏偏挑了豆腐胡同,他信她能救他,回头琢磨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信任。
他觉得荒唐,又觉得震动。
像现在她的眼泪贴着他的长裤,可她的眼睛却含笑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