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度日,这便是阮承信平时的生活。他父亲阮玉堂,官至卫辉参将、钦州游击,乃是三品武官。阮承信得父亲荫佑,得了个国子生的头衔,却也不愿赴京入学,只是在家读书,便于普通人家无甚差异。
阮承信自幼爱读《左传》,这一天下午又无大事,便把那齐桓晋文之事又看了一遍,看到僖公十七、十八年间,齐桓公立储不当,以至齐国纷乱,终致楚国崛起。不由得又感慨了几句。眼看日已黄昏,书影渐暗,念及夫人不适,自己也无心吃饭,只用了些点心,又到庭中散起步来。
渐渐打更声起,已是一更天气,阮承信自觉一天已过,也准备回房休息,忽听到夫人阵阵叫声,几声过后,竟是越来越响,再难停下。阮承信深知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幼通诗礼,若不是痛苦难以承受,怎会如此?忙奔回房内,看夫人情况,似乎孩子就要出生了。
阮承信既喜又忧,喜的是年已三旬,终于将为人父,忧的是这天已经入夜,又到哪里去找人来接生?但看夫人情况,已经再难拖下去,忙叫了家中一个最信任的仆人,让他去街坊、医馆问问,务必要找来接生的稳婆和其他帮手。
那仆人名叫杨禄高,本是孤儿,阮承信父亲阮玉堂在外任官时,因一件事颇对不起他家,遂将其收养,直至成人。杨禄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阮玉堂死后,家中日渐拮据,不少婢仆都被遣散,他却坚持留下,也不多要钱,便只是为阮家操持家务,绝无怨言。
阮家将有喜事,阮承信自然早有准备,已经联系了数个稳婆,可这天已是一更时分,几个稳婆嫌累,都不愿来,杨禄高跑了好几家,才只有一个愿意来的。又找了几个熟悉的邻居,帮忙烧水递物,虽然大家都是邻居,但正值深夜,阮承信也不好意思,不免多花了些银子。
虽说来阮家帮忙的人不多,但加上阮家原本的侍仆,人倒是也够了,很快接生诸事,一一皆备。阮承信自是忙不迭的道谢,听得夫人阵痛之声渐缓,知道不致有太大危险,便也在前厅踱起步来,手中仍然冒着冷汗。
转眼间一更已过,到了亥时,夫人又渐渐叫起痛来,阮承信听说过孩子降生之时的痛苦,乃是人间至痛,也不免有些心疼夫人。正在强作镇定,彷徨无措之际,忽然杨禄高走进门来:“得中,镇淮门李员外来了,正在外面,要不要见一见?”阮承信字得中,杨禄高自幼养在阮府,与他亲密无间,便也直呼其字,并非寻常主仆。
阮承信听到这句,不免有些迟疑,李员外在外经商,家中也算宽裕。自己父亲死后,家里除了祖产便无其他收入,扬州物价又与日俱增,不免要向外人借贷,以助家用。可自己只是国子生,家境平平,怕大商人看不起,只得找些家境略好过自己的,李员外便是少数愿意借钱的人。如此过了数年,仔细想想,积下的欠款倒也有不少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读书人家,怎好意思为了欠款,便将人拒之门外?便对杨禄高道:“无妨,让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个人已经匆匆走上正厅,正是杨禄高提及的李员外。阮承信定睛一看,倒先吃了一惊,李员外经商十余年,平日也算得上从容平和,可今天一看,竟然是一副惶恐无神的样子。阮承信正想问个究竟,李员外却匆匆走上,拜倒在地:“求阮贤弟救救愚兄!”
阮承信忙问起他为何深夜来阮家,李员外忙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李员外本只在两江经商,年前看湖广一带商人往来颇多,便借了些本钱,买了货物要到湖广赚一笔,谁知货船回扬之时,在南京江面遇了大风,李员外租的船又不牢靠,竟至翻入江中,整船货打了水漂。李员外原也不过是中产之家,平日积蓄,多在商货之上,这一出事,竟然还不起钱了。
“若是平日积蓄不多也还罢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又日日拿钱去赌。这一船货的钱,我……我是还不上了。阮贤弟你人宽厚,这扬州城里,我最信得过的人也就是你了,贤弟这次帮帮愚兄,愚兄下次……下次一定登门道谢。”李员外说得急,只顾着下次“登门道谢”,却不知这一次自己已经“登门求救”了。
阮承信听了他诉苦,又看他模样,似乎也没说谎,便道“李兄,你也知道,我这家里也不宽裕,还找你借过好几次钱呢,我怎么……”
“就是这样了!”李员外听了阮承信的话,反倒眼里有了一丝光亮:“贤弟你几次欠下我的银子,若是能早点还了,我这边就能补上些,我要不再变卖些家产,我看也就够了。”
原来李员外深夜到访,竟是来要债的!阮承信不禁有些怒气,只是碍于身份,尚未发作。杨禄高早已开口:“李兄也该看到了,今天我家夫人临产,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这当口李兄来找老爷还钱,未免也太……”李员外毕竟是外人,和阮家又多是债务往来,杨禄高不便对阮承信再过于亲近,便改了口。
“若是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也不会这深夜过来了。”李员外说着,又不禁哀叹起来:“我欠钱的胡家,高利取息,在这一带都是出了名的,我这也是觉得货到就能还,只借了三个月,前日便该还了。今天午后那会儿,胡家人就找过来,说明日不给个答复,便要报官……我现在这样,就是把宅子卖了也不够啊!”说到这里,李员外竟已渐渐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