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散文批评
大约在1999年岁末,朋友在电话里隆重推荐说,《天涯》杂志最近推出一组散文,是一位名唤刘亮程的人写的,很不错,反响极大,让我赶紧看看。
我不怎么读现代作家写的东西,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人,而朋友一向谨严、品位不低,如果不真正折倒心仪,她是不会特意教我的。
我便带着十分的好奇、满怀的虚心、高度的期望,仔细、认真地拜读。过后,她那边问我怎么样,我毫不思索地答道:不喜欢!
我说我是捺着精气神,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才完全松开自己,走进他的世界的。没有一点兴奋,反觉浑身虚白、苍茫,越看越盼它早完。心道,这小子是不是神经,一两篇就够了,篇篇风格都这样,太碎也太闷,实在吃不消。况且,我本能地厌恶那些漏干一切,拿荒凉、闭塞当人意十足来提高、升华、涵盖、钻挖、连带出什么什么精深玩意儿来的文章。
刘亮程的散文就是这么个精深的玩意儿。裸露出身体或某种情绪、心态,叫它们单单面对时间、自然环境,让万物有灵,物性、人性打通,拷问人和物的灵魂,感悟生与活的价值,赋予它们多重相通的意义。
时间、太阳、石头、麦子、酒、生殖器,一头牛,一条路,一块庄稼地,一间屋子……人人都需要面对的一些极其普通、恒定的东西,不像家庭、社会、历史、种族等其它复杂的物事那样,带有太多的变数、差异,每个人的都很不相同,面临的问题各各不一。所以,我们的精神、灵魂从刘亮程那里,体会到了相近的内容,这些内容由于切合本体状态,从而具有了形而上的特色,是一种寓言,一种象征,一种大智慧、大境界。
“在这片垃圾遍地、精神**、互相复制的沙漠上。”刘亮程能写到这一层,的确难能可贵。
(李锐:《来到绿洲》)
他的出现、走红,很像容易在沙漠、干旱地带生长的无花果,花朵藏身在囊状的花托中,在腔内开放,你看不见何时开花、成熟,他已把新鲜的果儿捧出来了。
但是,刘亮程成功之处,也是他失败所在。现在的他,行文已经模式化,一直在重复自己。
这一点没什么大碍,可以突破。重要的不在这里,而在于乡村的生态和环境的生态有别。他的乡村再接近自然,也无助于改善进一步恶化的、外界的大自然生态。
沙漠或戈壁本身就值得诅咒。
在刘亮程笔下的环境里生存,其艰难、艰辛虽然是我们这些置身于外的人无法想象的,但那些人的一切活动,自长远看,多数在进一步恶化环境生态,而不会相反。所以,没有水和绿荫的沙漠地带,我看不出有什么“自然”。那里的乡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乡村。那里的城市,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城市。它们迟早会被沙漠覆盖。
自然界的某些力量是人类永远克服、战胜不了的。
也就是说,刘亮程的“自然”和一般人的不一样,那种空荒得没边没度的场所,只有偶尔旅游到此的人,饱汉不知饥汉饿,方可一时诗性大发、留连徘徊,真叫他生在那里、住在那里、活在那里,或者流放、监禁,强制性地把他安插在那里,我不知道别人反应如何,反正我会远远地离开喧腾、现代、昂奋、开放的文化“气场”,生命随外界一道枯竭,木乃伊一样,思维、感情的活性迟早得报销的。
过去,我也读到不少去那里挖掘素材的人写的许许多多的华章,他们qiáng_jiān完别的,现在又开始浮光掠影地周游沙漠、戈壁、高原等人迹罕至的、没来得及受过污染的不毛之地,而后隐瞒住真实的感想,矫揉做作地埋一些诗情和文化进去,讴歌一番、抒写一番,纯粹为了炫耀阅历见闻,qiáng_jiān“荒僻”、“原始”了!
从荒僻之地土生土长者,一辈子还没有机会远足,不知道什么叫“风景秀丽”、“清山绿水”,或者体会不出别种“气场”的力与美,而带了他出身地的那个“气场”,只和自己的能产生共鸣、感应,像刘亮程那样,这是无可厚非的。毕竟那里也还是地球的一分,留下了人类搏动的痕迹。
更多数像我这样的人,对那种由沙漠、戈壁为背景,凝聚成形的精神“气场”,是无法进入、更遑论感应的。
如此说来,那些浅薄的猎奇者笔下的诸多文字,也多半成为无病呻吟的呓语。
刘亮程的文字是真正的“手写心”的文字,不同于一切对它本无感应和深刻的生命体验的人。但那里即使是他的故园,他最后不还是同样走了一条不归路,离开他的“村庄”,远远观望,距离生“美”,才写出那么多文字来的吗?要是不从那里走出,他还能超脱出来,写下点什么铭心刻骨的东西吗?
也许这是什么规律吧?
过去我们不是有作家回忆过“三年灾难”时期(1959-1961年)的“美好”生活,而无视身边成千上万的人正在饿死的事实吗?
现在,我是终于无法进入刘亮程呕心沥血地构筑起来的文字世界了。
我觉得这好比毒瘤,不能因为它已经属于你,你无可选择,就应该对它一往情深、疼爱有加。
刘亮程选定了目标,解剖它、分析它、研究它,不时跳耀几点光花,照破小小“村庄”沉闷的天空——他引以为豪、起码很不讨厌与反感的,不恰恰正是由于他有这么一个“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