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云从恍然中醒来,又走回西间屋。
这间屋是姐妹仨的卧室,三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笨重的旧化妆台,有的地方漆面已剥落,还有一个盛衣物的木箱,房间里实在也没有什么空地方。
丽云的床头摆着两本书,一本是《三民主义》,因为常翻看的缘故,书脊破损处用胶布粘着;另一本是《中国之命运》,说明书的主人,关心国家命运,但信奉的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床头上方的墙上贴着她自书的秋瑾的诗句:“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丽霞的床头上贴着一张“仕女图“,因太旧,加上蒙了一层轻尘,有点模糊,一幅悲怨哀愁的样子,但仕女手中的琵琶,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王昭君。丽霞的床头放着几本明清时的言情小说。
丽萍的床头上方什么也没贴,床上放着唐诗、宋词几本小册子。
姐妹仨的父亲,杂货店老板陈玉章,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脑海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根深蒂固,一心拥护政府,对那些对抗政府的行为深恶痛绝。平时小小心心做事,安安顺顺做人。
他在思想上反对“革命党”,但对丽云挂着秋瑾的名言内心倒十分赞赏。因为随着朝代的变换,秋瑾早已从“不守妇道”的“女贼首”,变成了家喻户晓的“民国楷模”。再者她家中无男儿,夫妻又软弱胆小,他也希望丽云将来能顶个男儿作用。
丽云也的确聪慧干练,性格与那两个妹妹截然不同,虽只比一对胞妹大两岁,但似乎未辜负父母的期望,出落成大大方方,处事识大体,能里里外外帮家里出谋划策,很得父母的欢心。两个妹妹也把她当作主心骨。
两个妹妹走进房来,丽霞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着,丽萍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着头。
丽萍从梳妆台镜子里看着丽云说:“大姐,我们什么时候去学校看看?”
她们姐妹仨都是金寨中学的学生。
自解放军那夜攻城,已有三四天未上学了,因为大白天也不时会有流弹“嗖嗖”地飞过。解放军虽然攻城失利,但并未放弃下次攻城的准备工作。姐仨困在这小房间也实在是闷,墙上有个老式挂钟,那钟摆似小脚女人挪步,让人感到这时间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慢得会让人急出病来。
第二天一早,姐仨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就急忙往学校奔。学校在城外西北方向的一个叫金寨的村子上,是一个前清官宦捐献出来的老宅,学校也顾名思义地叫做“金寨中学”。
街面上冷清清的,偶尔看见几个行人,偶尔也见一辆飞跑着的黄包车。马路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弹坑,潮湿的空气里似乎还搅掺着一种难闻的焦糊气味。
一队满身烟火的“国军”“剿共”归来,懒洋洋地走着,有吊着一个胳膊的,有缠着脑袋的。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扛机枪的大个子,长着一张大马脸,打了个很大的哈欠,露出一嘴大黄牙。他见迎面走来三个学生妹,用疲惫而轻浮的声调嚷着:“三位女学生,过来给你们兵哥哥捶捶腰吧!”
丽霞素来怕兵,忙把脸伏在姐姐肩上,身上竟有点打抖。丽萍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去你的吧。”
丽云涨红了脸,朝大个子瞪起了眼睛,心中有话,但什么也未说。
粗鲁的语言,粗鲁的狂笑,一阵风似地荡过去了。
丽萍鼓着小嘴,转头见大姐还立在原地,望着那“国军”的背影,就气呼呼地说:“姐,你还在看他们干嘛?快走呀?”
丽云追上两个妹妹说:“你们看,他们刚从死亡线上下来,有的还受了伤,怪可怜的。”
“可怜他们干啥呀,他们死,他们受伤,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丽萍对姐姐的同情心不以为然,她还没有忘记前两天家中的那一幕。
“训导处的胡主任讲过,他们打仗是为了政府,为了老百姓的安宁。”
丽萍语塞了,咕嘟了半天也未咕嘟出一句话。
她当然说不出来什么话,生活在这个小县城,那政府,无疑是最伟大最圣神的化身。
丽霞说:“姐,我们快走吧。”
说话间,姐仨到了西门,城门虽然开着,但禁止百姓通行,进出的全是兵。
丽霞害怕,拉了拉大姐的衣袖:“我们回家吧,明天再说。”
丽云不甘心原地转了两圈,抬头见城墙上清静了,一手拉扯一个妹妹说:“走,我们上去看看。”
“上城看什么?”
“看看我们的学校,说不定已被解放军放火烧了!”
登上城墙,一看见有几滩紫黑的血,又见到处是黄亮亮弹壳,丽霞怕,连丽萍也紧张起来。
丽云鼓励两个妹妹:“别怕,上面已没有死人。”
她们向东南西北望去,看见了隆起的铁路,看见了田间小路,看见了蜿蜒的河。西北方向有片新绿和青色的半隐半露的屋脊,那是金寨。她们的学校完好地立着,那几幢她们所熟悉的老式大宅,静静地卧在金黄色的朝阳下。这时,丽云心中想起胡主任说过的话,说共军到处杀人放火、、、、、、
陡听城墙下护城河泼喇泼喇的水声,金属器材撞击地面的响声,男人粗犷的对话声,姐仨探头往城墙下一看,吓得赶紧收回了目光。两个妹妹吓得闭上了眼睛,丽云的心也砰砰跳个不停,因为那护城河里还飘着几具尸体。丽云又抬头看去,几个国民党兵边打捞边咒骂,稍远的地里,还有几个兵在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