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刚刚立冬。
北京城第一场雪下了两天一夜,鹅毛大的雪飘在天地间,白茫茫的,走在大街上连人都瞧不见。第二天傍晚雪才停下来,推门出去看,那积雪有膝盖那么深。有人戏说莫非是有什么冤情,这么大的雪,无论多么肮脏的东西都要被掩盖过去,天地间剩下一片诡异的静谧。
刘老头喝的醉醺醺的,趁着天还未黑城门还没有关闭,赶着骡车哼着小曲儿回家。掌柜劝他在城里住一晚上,这几天放晴了,雪化的快,黑路滑的小心山路上撞见鬼。
刘老头打着酒嗝儿,花白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鬼?鬼有什么好怕的,我还能当几年人啊,过几年我也是鬼了。”一甩鞭子催着那头大黑骡子撒蹄子快跑。
店小二收了他刚刚喝过的空酒碗,不满的嘟囔,“回回来送酒都白白喝回半坛子去才甘心,这刘老头死精死精的,哪里舍的花个大子儿住店啊。”
掌柜的倒是笑眯眯的目送着他离开,一点都不在意,“嗐,都是老伙计了,还真没几年可以喝了。”
赶着骡子出了城,一路上晃晃悠悠不紧不慢,车轴子轧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雪后天气晴朗,半个月亮挂在天上,皑皑白雪反射着月亮的光辉,虽然已经是半夜山林里却是亮堂堂的。
刘老头一肚子酒水,走半道儿上停下车解了裤腰带方便,他本来是惬意的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四郎探母》,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树上的积雪被风吹落,“簌簌”的掉下来,有的还掉进他的领子里,冻的他酒醒了一半。他睁开眼睛缩了缩脖子骂了声娘,突然看见前面的雪堆里有动静。刘老头心中一喜,回马车里拿了根扁担,蹑手蹑脚的靠近那个一直在动的雪堆。
这山里不比城里,气温更低,雪化的慢,雪底下估计躲着山鸡更或许是只鹿也不一定,逮回去可以好好打打牙祭。
雪堆底下的动静越来越大,这动静绝不是一只山鸡能闹出来的,肯定是只鹿,刘老头激动的酒都醒了,一扁担刚要下去他愣住了,露出雪堆的是一个人,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而雪地里伸出了几十双手,这些灰白的手把这小姑娘托出了雪堆。
刘老头吓的魂飞魄散,扔了扁担就跑,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低头一看自己双脚被一双从地底下伸出的手死死的拉住了。他吓的几乎要尿裤子,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没办法把脚抽开,双脚好像被铁钳子夹住了。他腿一软就给跪下了,“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这位爷,这位大爷,冤有头债有主啊……我老刘可是个本分人,就是个送酒的长工。”
雪地里冒出越来越多的手,密密麻麻的,五指张着,手指慢慢的曲张像是奄奄一息的人在求救一般。那雪堆里冒出来的小姑娘被那些手传递着,一点一点的靠近刘老头,在他跟前停住了。
刘老头麻着胆子看了一眼那小姑娘的脸,脸色苍白但是面颊还是带着丝丝血色,跟那些灰白的手是完全不同的,是活人的颜色。他哆哆嗦嗦的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子底下,还有一丝呼吸,是个活人。他松了口气,低头一看拉着自己双脚的那双手不见了,雪地里刚刚出现的那些手也不见了,一切仿佛都是他喝醉了出现的幻觉。
……
1949年,上海港口,还有一天就是除夕。
张小四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毛躁了,以至于在工作上一向稳重的他频频出错惹的客人不快。领班挥挥手,临时调他到外面干粗活儿去,这餐厅里服务是需要耳聪目明的细活儿,上的了太平轮的客人非富即贵,随便惹恼了一位这饭碗就丢了。
下午三点半,登船的客人越来越多。
张小四看着涌上游轮的人群,心情更加烦躁,深深叹了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出海,在这太平轮上已经两年,逢年过节不在老婆孩子身边也是常事,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明天除夕的团年饭又不能在家吃,他的心情就开始沉重。
“四哥,刚刚传来消息,咱们延迟到六点出发。”新来的小朱面带讨好的说。
张小四一听,气鼓鼓的把手里的刷子扔给他,“蹭蹭”下了甲板站在登船口张望。广播里很快就开始播送通知,起航时间比原定时间晚两个小时。
是装肚子疼合适还是装头疼合适呢?张小四想着请假溜号回家去,早上出门的时候媳妇在做粢饭,想到媳妇的手艺他有点流口水。
“张小四你在那里发什么呆?!赶快帮这位先生把行李搬到房间去。”大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冷不丁的一声吼,吓的他一哆嗦。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那位穿着黑色大衣戴着宽檐帽和墨镜的男人说。他个子不高,很瘦,厚重的大衣包裹在他身上好像包着一根木棍。他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箱子,杵在地上都快有他人这么高。张小四见过这东西,洋玩意儿,叫cello,大提琴,拉起来声音低沉怪好听的。
大副又瞪了他一眼,张小四忙点着头哈着腰去拿那个大提琴盒子,黑衣男人伸手轻轻一挡,他戴着黑色的小羊皮手套,可张小四却清晰的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凉气,透过那双质地上好的手套传给他,冻的他心里一哆嗦。
张小四的热脸贴了冰屁股,不过他早就习以为常,笑眯眯的给客人引路。这位是住在最顶层高级豪华舱的贵宾,随便甩点小费都抵他小半个月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