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冬,上海。
汪公馆的大厅里,壁炉的火烧得很旺,汪曼春裹着厚厚的毛毯盘膝坐在沙发里,还是觉得冷。
她有轻微的心脏毛病,源于出生后的动脉导管未闭。所幸那条不该还开放的血管非常细小,加上多年来坚持不懈的户外锻炼,她的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只是一到冬天就手足冰冷的症状,却从来没好过。
将手和脚在毯子里缩得更紧些,她想起了初来上海的那个冬天。痛失亲人的伤心欲绝加重了身体对南方阴湿天气的不适应,她断断续续地病了大半年。是那个暖如春风亮若星辰的少年走进她的生命,把一整片灿烂的阳光洒进她枯萎的心田。他带她出去享受大自然,带着她跑步,打球,划船,郊游。他会拉着她登上青青郁郁的山顶,和她并肩去看那滔滔江水落日余辉。他会在风中伸手抚掠她的长发到耳后,再凑过去用法语轻吟浅诵一首她听不懂的诗。那样细心体贴无微不至的呵护照顾,让她一日日健康起来,快活起来,对生活燃起新的希望。
只是,他给了她的爱和快乐有多少,日后带给她的心碎和伤痛就有多少。抛不开,忘不掉,无穷无尽,永无止境。
“曼春啊,明楼可能要回来了。”叔父的话又响了起来:“新政府正在用人之际,我想让他帮我来打理经济司。”
“他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但没结婚,连女朋友都没听说。曼春啊,叔叔知道你这么多年。。。”
“您不要说了。他回不回来,跟我没关系。”她冷硬地打断叔父的话,掉头就走。
可她能逃到哪里去啊?
南田洋子已经说了,他们很快会见面。而她今早也已得到确切消息,明楼和阿诚会从巴黎途经香港抵沪,具体时间是明天下午三点。他们现在,应该正在驶往香港的船上。
汪曼春咬牙将脸贴到膝盖上。
她曾经那样疯狂地盼着他回来,疯狂地渴望着再见到他。
只是,曾经。
八年,太漫长的时光,久得早已耗尽她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期待。久得让一颗心破碎得残渣都不剩,枯萎成灰全被风卷入了浮世尘烟。
果真如此吗?那为什么还会这样紧张激动得毫无睡意?为什么还会提着心聆听那钟摆的嘀嗒声,一面嫌它走得太慢,又一面莫名害怕?
这个乱糟糟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回来?难道真是要和叔父一起,效力于汪伪汉奸政府?
不,这绝不可能!
她比谁都了解他那颗精忠报国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即使在爱情上他违背了对她的承诺,在家国大义上他决不可能妥协,在这点上她绝对地相信他。
那么,他为什么回来?
汪曼春的脑中闪现出两组情报。
七号首长紧急撤离前曾经告诉她,南方局的特派委员眼镜蛇即将抵沪领导上海地下党。而她和组织的通讯中断前接到的最后一个指令,是要尽快联系眼镜蛇,以配合上海地下党情报组展开工作。
而昨日截获的重庆电文,她自己早已偷偷破译:毒蛇三日内到位,接替毒蜂任上海站情报科科长。
明天,正是第三天。
汪曼春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
三个人都在这个时候要来上海,是不是有点巧?
眼镜蛇的代号她很早就听说过的,在当时的白色恐怖中他简直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而从七号首长的只言片语中她也有种感觉,这应该是一个深藏在国民党内部的人。她想起七号首长说起他时看着自己有些不寻常的眼神,突地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心,猛然间跳得很急很快。
师哥,如果真是你,那我会为你拼至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心甘情愿,百死不悔。
多少年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镇定。
其实像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每天来来往往会有多少人哪!
是不是心里希望什么,就会越来越觉得那就是真的?
她甩了甩头,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汪曼春,你不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不能再头脑发热感情用事。
可是,师哥,这么多年了,你现在回来,到底要干什么?
心太乱,夜太长。
汪曼春咬了咬牙,从沙发下来,披了大衣,到花房拿了把铁锨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的那棵相思树,还是十二年前她16岁生日时,他们一起栽种的。
树参天时,人在何处?
有时候她真恨啊,恨不得砍了这东西。他走了,留下这颗相思树,是叫她一辈子天涯相思吗?
可别说砍了,刮大风时吹断一截枝叶她都心疼。去日本前的那几个年头,她有多少次夜深人静里抱树痛哭。从日本回来,她以为自己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而车子开进大门一眼望见这苍翠树冠,她还是不可控制地泪水盈眶。
汪曼春走到树下,认准方位,开始一锨一锨地挖土。
她挖得很小心,生怕碰坏了她要找的东西。
当年,她把那个盒子埋得很深很深。她以为既已埋葬,就是了结。她以为这辈子自己再不会来碰它们了。
可今晚,她还是忍不住地要回来找。
挖了很久,她终于把那个盒子又抱在怀中。
跪坐在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翻出来。
书信,字帖,诗卷,画像,纸人,风筝,花灯,对联。。。形形□□的小东西,每一样上都刻划着深爱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