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奇怪,我为什么喊你来?”韩晁站在书架前,背脊挺拔。
“大人自有大人的缘由。”
韩晁转过身来,笑得漫不经心,甚至有几分找乐子的味道,他随手将托着的一纸折子扔向站立的言溯,“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列书?”地上的三个大字刺得言溯眼睛痛,她注视着韩晁,然后慢慢捡起来,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看完后第一个念头,是讽刺,第二个念头是好笑。
她看着最后的署名,是平民楚琳,而陈列罪责的人,是她自己,言溯,言涅斐。楚琳列举了她二十条大罪,每一条若是按照大邺法律来说,足以置她于死地,比崔云祜当初都列的多。那天将楚琳赶走,是彻底惹怒他了。
津津有味地瞧着言溯愣怔的摸样,韩晁不客气地大笑出声,他从书桌后走出,点点她手中的折子,“真是精彩,左参议大人,啧啧,辩论有理有据,旁征博引,从这文采上看,这人是个人才啊。”他做了九年的通政司,还第一次看见敢参通政司中官员的人,一个刚刚被罢官的平民,可惜,他的文章实在精彩。
言溯不声不响,她将折子整整齐齐折好,递给韩晁,笑容中仿似有万千珠花照耀,静谧而璀璨,“既是人才,又岂可放过?”
“你这意思?”似是疑惑,韩晁收起笑容,挑眉直问,却接过递过来的折子。
言溯抚平有褶皱的袖口,笑得不动声色,温温濛濛,“人才吗,推荐给陛下才是发光之道,否则,因私怨,错过国家栋梁,岂不是涅斐的过错?涅斐可担不起这重责。”
“你的意思是,呈上去?”因为惊讶,韩晁调高了声响。他正正经经注视这个天子近臣,瞧她的摸样,似是对大邺忠心不二,完全不愿因私怨而错过一个人才。可,韩晁心中暗笑,瞧她的性格,也不像是大公无私的类型。
谁知道呢,这世界上,表面一层皮,背地里一副骨的人,韩晁见得多了。这样也好,本来叫她来,是想让她知晓,他买她个面子,如今,还是买她面子。呈不呈上去,与他何干,言溯的上司不是他,是皇帝。
“也好,涅斐衷心为国,本官不阻止你了。”韩晁笑道,言外之意,就是让她呈这个情。
言溯也不推脱,“多谢大人,下官告退。”转身出去,心中在想,想拉拢她,不知背后之人是谁。
无品阶之人,例如平民,乡绅等想要状告他人,需要通过省级或乡级县衙等,在京都的人,需通过顺天府,列入档案即可。而一介无品阶之人,若要状告朝廷核实的官员,或是三品以上的大官,再或是达官贵族,唯一的一条途径便是通政司。
关于此,大邺开朝之初,通政司的建立受到许多显赫阀门的反对,受到最大影响的阶级。在前朝时期,平民或者乡绅别说状告官员或贵族了,光是冒犯,就是死罪一条了。通政司的成立,意味着百姓的权利提升,也是皇帝监督百官的一种手段。
弹劾言溯的折子当天被送上去,韩晁的本意是压下的,但言溯自己说的,要送上去,那他也乐意不粘手,甚至好意地放在第二个位子。
傍晚的火霞强烈地笼罩在楠木小几上,墨色的三个大字“陈列书”被边缘上一层灿灿的金边。皇帝被烈光刺得闭了闭眼,顺手翻开。
开头一段:“嬖妇言溯者,本外邦女子,为上贡妃妾,初尤以宫闱小佞,侍奉君侧,妖媚迷惑圣心,继乃敢入朝听政,实是反国奸佞,其后为大恶以乱政,今列其罪状,为天子言之。”
看到这里,皇帝低低地“嘶”了声,第一感觉不是愤怒言溯的罪状,而是这折子是如何通过通政司送到他的案上的。合起折子拍了拍手心,高臻递给站在身后的岳崖,“你看看。”
岳崖小心翼翼地接过折子,翻开看了看,还给皇帝身前的桌上。
“怎么看?”
岳崖眯起眼睛,笑道,“言大人站在弘德殿外,还不如让当事人说说,也可解圣上之惑。”
高臻大笑,拍了拍岳崖的胳膊,“跟了我这么久的,还是你最合我心意啊。”什么都不说,是在这宫里最好的方式,四两拨千斤。皇帝有了兴趣,想见见这个给他写“陈列书”的直言不讳的奇人。
“把她叫过来。”
岳崖自然明白,他躬身后退,将站在外边的言溯叫进来。
“公公,圣上情况何如?”言溯低声问。
岳崖瞄她一眼,“不算好,不算坏。”他撩起櫊房帘子,请言溯进去。
言溯上前一步,撩起青袍下摆,俯身跪在皇帝脚搁下方,“天子万岁。”
皇帝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翻开折子,念道,“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言氏为女子身,有为外邦上供,乃出言入朝为官,妄言朝政,败坏宗祖社稷,其罪一也。”顿了顿,高臻道,“这大邺啊,忠良的臣子真是不少,不怕死的臣子也有。”
没等皇帝继续说完,言溯谄媚地拍马屁,“圣上管制下,大邺兴兴向荣,认死理的忠良臣子,正是体现圣上的英明神武啊。”
不得不说,这马屁拍得高臻心思飘飘然,余光看见岳崖抵着唇偷乐,高臻咳嗽一声,笑道,“那我该治你的罪吗,言涅斐?”
言溯坦然道,“臣衷心为主,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了好了,”高臻打断她,似笑非笑地盯着言溯,“什么狗屁话,还用着你呢,怎么能说死就死?不是说明我是昏君了吗。”